红烛烧得噼啪作响,把这洞房里的一切都照得暖烘烘,亮堂堂。崔子琰站在新娘子面前,
没急着动手。他打量着她,心里却门儿清:这姑娘,是那边精心准备的一份“大礼”。
她那爹被人坑得丢了官,她转头就被卖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,
紧接着就让一个搞地下买卖的“墨先生”给“救”了,还用秘药抹了她的神智。这一套下来,
不就是专门为了往他这将军府塞个听话的耳朵么?他心里冷笑,这算计,
直白得有点瞧不起人了。他伸手,轻轻挑开了那顶大红盖头。盖头底下,是张顶好看的脸。
皮肤白,眉毛弯,嘴唇点了胭脂,红得恰到好处。可那双眼睛,像是蒙了一层擦不掉的灰,
空荡荡的,没半点神采。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,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。按常理,
他该厌恶,该警惕。可不知怎的,看着她这副模样,他心里头那点不耐烦,反倒淡了些。
他想起了查到的那些事,她爹那个倔老头的冤情,她这无依无靠的处境……说到底,
也是个可怜人。他没站着居高临下地看她,反而一撩衣袍,直接蹲了下来,
让自己的视线能跟她齐平。这个动作,让他身上那股子将军的煞气淡了不少,
倒添了几分寻常男人的温和。“婉月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稳稳的,“我叫崔子琰,
从今天起,是你夫君了。”新娘子眼珠子一动不动,依旧像个漂亮的偶人。他顿了顿,
像是说给她听,又像是自言自语,只是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:“外面那些糟烂事,
我都知道。你爹的委屈,你受的苦,我心里有本账。”“既然进了崔家的门,以后,
我护着你。”他这句话说得特别慢,特别重,“那些坑害你爹、把你推到这步田地的人,
有一个算一个,我陪你,把他们一个一个,都揪出来。”话音落下,
房间里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。好像什么都没变。
但崔子琰看得真真切切——她那双安安稳稳放在膝盖上的手,其中右手那纤细的食指,
极其轻微地,颤动了一下。就那么一下,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烛光晃了眼。可崔子琰看见了。
他心里头,忽然就觉得,这盘由别人开局、看似无趣的棋,开始变得有点意思了。
但他脸上可半点没露,依旧那副沉稳模样,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、对新婚妻子的温和。
他站起身,没走开,反而顺势就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了,挨得不远不近。“这凤冠沉吧?
顶了一天,累不累?”他像是拉家常,伸手想去碰碰那璀璨夺目的冠子,
指尖却在离她鬓角几寸远的地方停住了,转而拎起桌上的白玉酒壶,倒了两杯合卺酒。
酒液澄澈,映着跳动的烛光。他递了一杯到她面前。
李婉月(咱们知道她是装的)眼神还是空的,没伸手接。崔子琰也不恼,
自己先把手里那杯喝了,然后看着她那杯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:“哦,忘了你可能不方便。
”他语气自然,拿起她那杯酒,递到她唇边。这是个极亲密的动作,也极考验人的伪装。
杯沿碰到她的嘴唇,冰凉的触感。李婉月心里七上八下,这男人,试探得不着痕迹。
她不能表现得太过抗拒,引起怀疑,也不能太过顺从,失了常态。她微微张开一点唇缝,
任由一点点酒液沾湿。辛辣感窜进口中,她下意识地、极轻微地蹙了一下眉,快得像错觉。
崔子琰看得分明。他没再勉强,把杯子拿开,放回桌上。“这酒是烈了点,”他像是解释,
又像是自言自语,“不过暖身子。以后在府里,想吃什么,用什么,直接吩咐下人,别拘着。
”他话头一转,目光扫过她依旧交叠放在膝上的手,“你这手生得好看,以前在家,
常做些什么?写字,还是画画?”他问得随意,眼神却像是有分量,
轻轻压在她那曾颤动过的手指上。李婉月心里跟明镜似的,这哪是关心她的业余爱好,
这是在摸她的底细,看她这“失忆”人设会不会在熟悉的事物面前露出马脚。
她继续保持沉默,像个最合格的听众。崔子琰等了一会儿,没等到回应,也不见失望。
他忽然笑了笑,“不说话也好,清净。这府里平日里就我一人,怪冷清的,你来了,正好。
”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像是去看外面的月色,实际是给她,也给自己,一点缓冲的空间。
背对着她,他声音不高不低地飘过来:“今晚我睡外间榻上。你安心歇着,这院子,
没我的允许,连只多余的蚊子都飞不进来。”这话听着是体贴,实则是在划地盘,
也是在告诉她,在他的地盘上,她尽可以“安全”地扮演她的角色。等他再转回身时,
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,“不早了,歇了吧。”他动手,
想去帮她卸掉那些繁重的头饰,动作算不上熟练,但很小心,没有弄疼她。
李婉月配合地微微低头,垂下的眼睫掩盖了所有思绪。
她能感觉到他指尖偶尔擦过她发丝的温热,也能感觉到那始终萦绕不去的目光。
头饰一件件被取下,放在梳妆台上。最后,她一头青丝如瀑般披散下来,
柔和了她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空茫。崔子琰看着她这副样子,动作顿了一下,
最终只是拉了拉床边的一根锦绳,唤来了门外候着的丫鬟,吩咐她们伺候夫人梳洗安寝。
他自己则真如刚才所说,抱起一床被子,径直走向外间那张用于临时休憩的矮榻。红帐之内,
李婉月由着丫鬟伺候,心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:这崔子琰,比她预想的更难缠,也更有意思。
他的试探如春风拂面,却刀刀见血。而外间榻上,崔子琰双手枕在脑后,看着头顶的帐幔,
早已了然于胸。那一下手指的颤动,那一下蹙眉,或许说明不了全部问题。但这盘棋,
他越来越确定,对面坐着的,绝不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。今晚,月色真好。这往后的日子,
怕是会更“好”。红帐落下,外间传来崔子琰均匀的呼吸声(也不知是真睡了还是装的),
里间的李婉月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那双刚才还空洞无声的眸子,此刻在黑暗里,亮得惊人。
去他的离魂散!那晚,她被卖到青楼的当天晚上,那个什么“墨先生”捏着她下巴灌药时,
她心里就在冷笑。她李家祖上传下的“凝心诀”,别的好处没有,
就是专克这些迷人心智的旁门左道。药是喝了,人也确实晕乎了一阵,但那点清醒的神智,
就像颗火种,始终在她心底捂着,没灭。被塞进花轿,抬进这将军府,
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里。将计就计?正好,她也这么想。来将军府的这一个月,
她像个最称职的偶人,让吃饭就张嘴,让走动就迈腿。可她那双眼睫毛底下,藏着的全是戏。
她留意到,屋里屋外走动的下人,眼神都规矩得很,
没人敢多看她这个“呆愣”的未来新夫人一眼,可见崔子琰治家极严。她看崔子琰处理军报,
眉头都不皱一下,条理清楚,手腕硬朗;她听他敲打手下,话不多,但句句砸在点子上,
恩威并施。这男人,跟京城里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、构陷忠良的软骨头,不是一路货。
更重要的是,她偷偷留意到他书案一角,压着几封关于她父亲旧案的卷宗抄本,
边缘都磨得起毛了。若他真是害她爹那一伙的,何必反复看这些?
直到今晚洞房里他那几句“我护着你”、“揪出他们”,听着像是敲打,
可她品出了别的味儿——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,一个抛过来的线头。
她故意让手指抖了那么一下。这险,值得冒。一直装木头,她怎么报仇?她需要确认,
崔子琰究竟是执棋的人,还是另一把更锋利的刀。现在,他睡在外间。是监视,也是保护?
她拿不准。但她知道,这将军府,比她之前待的任何地方都危险,也都可能藏着转机。
她轻轻翻了个身,面朝里,听着外间沉稳的呼吸声,心里慢慢定下一个主意。光观察不够了。
她得主动递个话头过去,看看他接不接。怎么递,才不显得突兀,
才符合她这个“失忆人”的身份,这得好好琢磨。是明天“无意间”打翻他一方特别的砚台?
还是在他路过时,低不可闻地念一句她爹生前常挂在嘴边的诗?
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几个方案,像在布一盘无声的棋。第二天,天色刚蒙蒙亮。
李婉月(表面上还是那副木木的样子)由着丫鬟伺候洗漱。早膳摆在外间的小厅里。
崔子琰已经坐在那儿了,穿着常服,少了几分军旅煞气,多了些居家的随意。他见她出来,
只抬了抬眼,语气平常:“坐下吃饭。”桌上清粥小菜,几样点心,不算铺张,但看着清爽。
李婉月安静地坐下,拿起勺子,小口小口地喝粥,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出来的,
但也仅止于此,不多一分,不少一毫。崔子琰吃得快,但不显粗鲁。他吃完,放下筷子,
拿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,眉头微蹙,随即又松开。这细微的表情,落入了李婉月眼里。
她目光扫过他手边那杯茶,茶汤颜色深浊,闻着气味,是府里常备的、味道浓重些的团茶,
武将多半好这一口,提神。她心里动了动。机会来了。她放下粥勺,忽然站起身,动作不大,
但足够引起注意。她没看崔子琰,而是径直走向靠墙摆放的多宝阁,那里除了摆件,
还放着几罐不同的茶叶。她伸出手,越过了那罐显眼的团茶,
指尖在一个素白的小瓷罐上停住,拿了下来。崔子琰没说话,只是看着,半眯着眼,
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。李婉月抱着瓷罐,走到他旁边,也不说话,
自顾自地拿起他刚喝过的那只空茶杯,又取过热水壶。她动作不算熟练,
甚至带着点“失忆人”特有的迟缓,但步骤却奇异地准确。烫杯,置茶,高冲,
刮沫……一套流程下来,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久违的雅致。很快,
一缕清冽、带着豆蔻般清香的茶味飘了出来,跟他刚才喝的那杯浓茶截然不同。
她把新沏的茶轻轻放到崔子琰面前。做完这一切,她又退回自己的座位,低下头,
恢复成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,好像刚才那通操作不是她干的。
崔子琰看着眼前这杯清亮的茶汤,又抬眼看看她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。
他心里跟明镜似的。这茶,是江南的散茶,讲究的是个清味,不是他惯常喝的。
这泡茶的手法,也不是普通丫鬟会的,更像是书香门第里**们的做派。她爹李大人,
出了名的爱茶,尤好此道。这哪是泡茶?这分明是递话。用她爹最可能教过她的方式,
告诉他:我会这个,我记得这个。崔子琰端起那杯茶,凑到鼻尖闻了闻,香气确实怡人。
他没立刻喝,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,仿佛能看进她脑子里去。他忽然觉得,这早点,
吃得挺值。他慢慢啜了一口茶,滋味清甘,润喉生津。“茶不错。”他放下茶杯,
声音不高不低,听不出太多情绪,“以后,早上就喝这个吧。”他没问她为什么会,
也没点破任何事。有些话,不用挑明。彼此心知肚明,这戏,才能接着往下唱。
李婉月心里悄悄松了口气。这步棋,看来是走对了。他接了这杯茶,
就等于默认了她可以有限度地“显露”一些东西。这将军府的日子,似乎没那么难熬了。
至少,她找到了一个可能同路的人。自打那杯茶后,两人之间像是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。
崔子琰不再只把她当个摆设。他偶尔会在饭后,看似随意地在她面前踱步,
说几句朝堂上的趣闻,哪个官员又被参了,哪处边防又换了岗哨。话说得云山雾罩,
但李婉月听得出来,他是在往外扔石子,试探水的深浅。李婉月呢,
继续着她的“失忆”大业,但偶尔会“失常”一下。比如,
崔子琰故意将一份边缘印着特殊纹样的文书“遗忘”在茶几上。李婉月“呆坐”时,
目光扫过那纹样,
她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了一下——那是“墨先生”手下传递消息时常用的暗记。又比如,
崔子琰午间小憩,书房门虚掩着。她“懵懂”地走进去,在他那排兵书上停留片刻,
手指极快地从几本讲述城防工事的书脊上划过。这些动作细微得像风吹过,
但每次都精准地落在崔子琰眼里。他知道,她在回应,用她自己的方式,
一点点确认他的立场,也一点点交出她的***。这天傍晚,崔子琰说要带她在府里走走,
认认路。他走在前头,步子放得慢,跟她隔着一两步的距离。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,
旁边是一池残荷。四下无人,只有风吹枯叶的沙沙声。崔子琰停下脚步,转过身,
像是欣赏池景,背对着她,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“城西,‘锦绣布庄’,
库房后头的夹墙。”李婉月的心猛地一跳!这正是她被移交前,最后模糊记得的一个地点,
疑似一个联络处!他知道了!他不仅知道,而且直接点破了!她站在原地,垂着头,
整个人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弓。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,不能慌。崔子琰没回头,
也没等她的反应,像是随口点评天气:“那地方的料子,花色太旧,该换换了。”说完,
他抬脚继续往前走,仿佛刚才只是闲聊了一句布庄的生意。李婉月看着他的背影,
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,忽然松了一下。他不仅接了话,还把路指给她看了。这不再是试探。
这是邀请。邀请她,走上他铺好的那条路,一起去掀了那肮脏的老巢。她抬起脚,
跟上他的步子,两人依旧隔着那段距离,一前一后,走在渐沉的暮色里。回廊幽静,
只有两人的脚步声,轻一声,重一声。有些事,不用挑明。合作,从这一刻,
算是正式开始了。夕阳落下,夜色渐浓。府里最后一盏灯笼也熄了,只有崔子琰的书房里,
还亮着一豆烛光。他坐在书案后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,像是在等什么。
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停在门口。“进来。”他头也没抬。门被推开,李婉月走了进来。
她还是穿着白日那身素净的衣裙,但眼神已然不同,清亮,沉静,像浸过寒潭的星子。
崔子琰抬眼看她,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:“坐。”李婉月没客气,坐下,腰背挺得笔直。
两人之间隔着那张宽大的书案,烛火在中间跳跃,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墙上,拉长,交织。
“布庄,夹墙。”崔子琰开门见山。李婉月迎上他的目光,没有丝毫闪躲:“是。
我被送进去过一夜,里面不止有布。”“有多少人?”“明面上掌柜伙计七八个,后院里,
藏着的不下十个,都有功夫底子。”她语速平稳,吐字清晰,“夹墙后面有暗室,
入口在西北角货架底下,机关是个不起眼的麻绳结。”崔子琰眼底掠过一丝讶异,
他没想到她能摸得这么清楚。“记得这么牢?”李婉月顿了一下,
淡淡回道:“脑子里就剩下这点东西,能不牢吗?”这话听着像自嘲,又像一把小刀,
轻轻划开了过往的伤疤。崔子琰沉默一瞬,没继续追问她的伤,
话锋转回正事:“我手下摸过外围,布庄每日申时进货,是他们戒备最松的时候。
后门对着一条死巷,适合堵人。”“死巷靠右第三块青砖是松动的,
下面有他们备着的逃生密道,直通隔壁废弃的染坊。”李婉月接话,
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这下,崔子琰是真有些吃惊了。这女人,
被控制着心神进去一趟,竟像个人形舆图,把人家老底都快摸穿了。他身体微微前倾,
烛光在他深邃的眼里跳动:“李婉月,现在这里没有外人。你告诉我,你清醒着几分?
又能做到哪一步?”这是要交底了。李婉月看着他,知道这是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信任考验。
她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道:“十分清醒。只要能报仇,我能走到你需要的任何一步。
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他们的迷烟、口令、接头手势,我都记得。那‘离魂散’的味儿,
我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出来。”崔子琰盯着她看了半晌,忽然,他嘴角缓缓向上扬起,